糖话 • 何流|从事公益,让我每天都盼望起床
受访者:何流
采访者:Neptune、Cindy
Cindy:是什么原因,让你开始做益盒这件事儿?
何流:我自己从前的经历,都和我做这个项目有关。我从小就比较在乎弱势群体,实际上做公益也挺久的了,从中学到大学,从孤儿院到有精神残障人士的疗养院,无论是在英国还是在北京,我一直对做公益都比较感兴趣。
但有一个困扰我的问题,就是如何把公益做得更好?如何能用有限的公益资源实现最大的社会回报?因为资源总是有限的。很多时候人们做公益,既花时间又花钱,但是其实真的有带来多好的效果、有帮到多少人吗?
后来读本科的时候,看见美国有个机构叫Givewell,专门分析钱往哪儿捐,社会回报可能最高。他们发现,往非洲大概捐一千五百美元的蚊帐,能有效避免一个5岁小孩死亡。当时我就觉得,哇这个太厉害了!可以把拯救人的生命换算成金钱数额的呈现。这样我们就能知道花多少钱能有什么样的效果。
当时我大一,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个能力做这件事。从金钱,到资源,再到技能,都不够。但是到今年我觉得可以试一试,认识了一帮志同道合的人愿意一块做,如果再不做的话,自己会后悔。
我就会考虑,到底做什么,才可以把影响力最大化,去实现做最大的善。
做公益时,我们总是面临选择:有一百块钱,到底是捐给A还是捐给B?是救一个人,还是救一百个人?只有去做有效性分析,才能使我们在面临选择时,尽可能去合理地帮助更多人。
很多人说“毋以善小而不为”。其实我不喜欢这个说法。因为,小善也是花精力花资源的。那既然都要花资源了,就不应该只是满足于做小善,而是尽量把善最大化。
而对于我来说,最大的善是尽可能多的人得到尽可能多的帮助。也不一定是人,也可能是动物,就是尽可能多的生物。
如何把善最大化呢?实际上就是要知道,往哪儿投入自己的精力、时间、钱,是最有边际效益的。举个例子,气候变暖,在我的评估里不会是我优先考虑的领域,因为全世界有非常非常多的钱投在这上面,无论是做研究还是做研发,还是做倡导,都有很多投入在这上面。当然气候问题非常大,但里面已经有非常多的资源在了,杰夫·贝索斯、比尔·盖茨都在,我再进去就很难就是给这个领域带来太大的变动。
但是如果我去做公益有效性分析,去研究往哪儿捐钱的时候能获得的社会效益是比较高的,哪些问题是有可解决性的,这样的研究在我看来是非常有价值的。它会告诉我们哪些是被忽略的领域,我们可以使用什么资源,是可以用公益手段去优化解决。
Neptune: 关注公益的人也很多,但是真正到了20多岁开始考虑职业选择时,即使特别热爱公益的人,往往也并不会把它作为职业发展的一部分。有没有哪个人生关键节点,促使你把从事公益作为职业方向?
何流:其实这是一个ongoing(持续)的过程。真正下定决定,应该是在今年。我一直关注公益,但自己的职业选择都是开放的,有考虑公益,也考虑公益之外的职业。但是在今年,部分原因也是疫情,让我觉得,如果再不去做公益,我以后会后悔。
商业领域已经有很多人参与,多我一个不多,少我一个不少。我不认为我能成为像马云那样的商业奇才,所以在这方面,我觉得自己不能给世界带来什么。但是公益,真的让我觉得,如果我进入这个领域,真能带来一些改变。
疫情期间我们做了一个公益项目,叫“光援计划”,给农村小孩筹捐电子设备,让他们可以在疫情期间返课。当时做这个项目,效果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很多,项目组也就四个人。起因是有天晚上看到了一则微博,上面有人在筹设备捐给小孩,就觉得我们也可以做些什么。“光援计划”就这样开始了。
这个项目似乎触碰到了社会痛点。因为很多人做公益的意愿其实是很强的,并不是说不愿意做公益,而是说缺少好的方法。毕竟绝大部分人没有这个精力自己做项目,但是手头又有博爱的钱。
从更大的维度来说,到去年中国慈善捐赠数额已经到了1300多个亿的规模。既然每年捐的钱已经这么多,那么我们应该认真去考虑,这些钱到底有没有把它能发挥的社会效果最优化,是不是有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。
Cindy:作出这样的职业选择之后,有没有面临来自外界,尤其是父母的压力?如果有,你是怎么去平衡他人对你的期待和你对自己的期待?
何流:这是一个特别个人的选择。我面对的压力可能和他人不一样,所以我不敢轻易给别人总结经验。
我自己多少也会有这种压力,我爸妈也会说:找个正经、稳定的工作啊,收入也不错,自己活得比较舒服……他们也会有这样的想法。但他们并不会说,“何流!你必须得这样那样,你必须得挣钱!” 他们还是给了我很大的自由,让我去做我想做的事儿。
可能我也是一个比较乐观主义的人吧,我总觉得只要做对的事,就不会死的太惨。做公益不会盆满钵满。但我想,难道我活着就需要很多很多钱?好像也不必,我一个月有个一两万我也觉得过得挺舒服的,现阶段我做公益事业,也完全可以满足这个要求了。
另一方面给我带来最大满足的,不是说挣特别多的钱,也不是我周围人都对我很满意。这些都没有让我很满足。“我在实现我的价值,在这个世界上没白活,真的做了我力所能及的好事”(才是最让我满足的)。
所以对我来说,人活下来其实算是一个巨大的特权。
Cindy:有没有怀疑自己做的事情(益盒、有效公益)真正有价值?
何流:我一直都在反思,一直都在思考这个事情是不是必要的,我们的方法是不是正确的。这样的反思是必须的。如果闭着眼睛笃定这就是应该做的,很容易会变得盲目,忽略了一些必需考虑的因素。
我把它叫做自我反思,但是不会上升到自我怀疑。比如我不会怀疑中国会不会不需要捐赠。我确信,中国一千多亿的捐款可以深入地帮助到更多人的。但只是说具体的方法上,我们做的是不是对的,是不是要用Givewell的模式,还是应该用别的模式?那是应该用RCT*还是看not RCT?是应该用公益组织自己的数据,还是去找其他数据?是应该依赖别人的评估结果去做分析,还是应该自己去借助实例做分析?
本文编辑注:随机对照试验(英语: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,RCT)是一种对医疗卫生服务中的某种疗法或药物的效果进行检测的手段,特别常用于医学、药学、护理学研究中,在司法、教育、社会科学等其他领域也有所应用。
在操作层面上,我是会去反思、去想怎么样才能做得更好的。但是从大的使命来讲,让中国捐款获得更大的社会回报,这个是肯定要做的。
Neptune:很多年轻人也想为公益事业做些事情,但是面包和理想如何兼得是个问题。因为做公益可能收入确实不会很多,很多人的想法可能是,能不能先赚足够多的钱,之后再去支持公益。这种“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善天下”的思维,你怎么看?
何流:有人适合挣钱,那可以用你挣的钱去做善事。但有的人更适合花钱,更适合去做分享,他有把钱花好的能力。
社会应该有这个分工,不是非要先挣钱再捐钱。有的人不适合挣钱,他那就适合花钱。你非要让他挣钱,那他就永远没有机会发挥他的特长。就我本人来说,也不是说我有捐钱的特长,我是觉得我没有挣钱的特长。这只是社会分工问题。
如果你真的在乎做善事,在乎影响力的话,就去做自己擅长的事,然后把获得的资源导入到最有效的领域,就行了。
假设比尔盖茨大学毕业就去投身公益,那可能做不出来盖茨基金会。他的特长就是做微软,把微软做到世界第一,然后拿挣来的钱去发挥社会价值。
为了给世界带来最大的影响,在做选择的时候,应该考虑自己最擅长的。
Neptune:公益捐赠某种程度上是一种授人以鱼的方式,有人可能对捐赠有疑问:这真的能解决问题吗?有人可能更倾向于说,我做一个社会企业去解决这个问题,在赚钱的同时我把这个问题解决了。你怎么看?
何流:如果成立社会企业可以解决问题那就做嘛,我不反对。但有两个问题值得探讨:
一是你是去解决症状还是去解决病根,治标还是治本?
另外一个是会去考虑这种解决方式的可持续性吗?
大家总觉得,我们应该去治本,各种问题都太大了,穷人缺钱,农村小孩缺营养,杯水车薪的钱,根本解决不了问题。所以我们应该建立一个模式,彻底全面地,从根源解决整个问题。
但后来我发现,治本可能不太“靠谱”。人类尝试了这么多年,都没有把事情解决掉,世界上这么多学者,有钱人,谁解决了根本问题?没看到。那如果如果治本的思路缺乏有效干预的措施,还不如治标。
比如说10000人民币可以救一个五岁小孩,那我们去救,或者说几百人民币,可以让患有白内障的病人得到治疗,那我们就花这个钱,这样至少可以还有比较确定的、可视的回报。这样只要资源投入足够多,也能解决问题。
至于可持续性和商业模式,有些人说,既要关注到能不能帮助到有需要的人,同时又要形成可持续的商业模式和投资回报。这个思路是特别美的,但如果就这么巧,既做好事又能赚钱的话,这个世界就太理想了。
如果我们总想用这样的巧合去解决社会问题,那是成本非常高的,因为你可能遇不到这个巧合。那么那些需要帮助的人,就一直没办法跳出他们的困境。
我们确实可以去寻找和等待巧合,但与此同时,我觉得捐赠是必要的,至少在巧合出现之前,保证问题有在被解决。不能把一切希望都押在这个巧合上,总想着去找一个又能挣钱又能做好事的契机。
所以我认可的方式是从事商业的人就好好挣钱,从事公益的人就好好帮助别人。如果作为商人你想做好事,那你就把挣的钱捐出来,捐到这些很有效的公益组织,让这些公益组织去做这些事,把公益规模化,这样更有效。
商业和公益互相支持,是我认为很好的一个模式,不过当然,商业不能额外给社会带来负担,不能污染环境,欠薪什么的。如果你赚钱的同时没有给社会带来负担,赚来的钱还投入到社会建设中,我认为这是个很高效的方法。
对于益盒来说,现在计划就是接受捐款,无论是来自公众,来自基金会,来自慈善家,或者是一些企业CSR。我们希望志同道合的人能够加入,觉得我们做的事情有意义的话,欢迎给我们捐钱。我们倾向于不用做商业项目。虽然说很多项目都想让我们去做,但是我们还是希望有更多的自由度,去做好这个公益模式。
Neptune:从一生的尺度来看,你最想做的事情是当前在做的这件吗?
何流: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这事儿,一生最想做的还是现在这件事,可能形式不一样,但精神是一样的。我会希望在我的一生中尽量帮助到更多的人,这方面的议题其实很大,所以会牵扯到你选择什么,是环境保护,动物保护,0-3岁小孩的营养问题,还是穷人的健康,各种各样的议题,都需要去做选择。
我一生最想做的,就是想清楚什么事如果我做的话,会影响特别特别多的人,甚至说不光是活着的人,还有未来还没出生的人,包括人类的文明还有几万年,上亿年,我们以后能跑到火星上去生活,可能整个人类文明还有非常久。那我做什么可以让不光现在的人,还有未来的人过得更好。
但具体是什么事,我目前还没发现呢。我发现就会去做。但我们现在做的分析就和这个思路是一脉相承的,用尽可能多的事实依据,用尽可能严谨的思路,寻找投入资源会有相对高的社会回报的事情。
Neptune:你的朋友圈封面很有意思。为什么写“You don't hate Mondays ” (你不讨厌周一)?
何流:因为我过去也经历过很多struggle(挣扎),自己到底想做什么。我在大学的时候,也去过律所实习。我身边也有很多人,去做金融,赚钱也不少。当时多少也有困扰,在想自己是不是也要尝试这样的选择。所以自己就特别特别纠结,也不知道该往哪里迈出下一步。
(何流的朋友圈封面图)
直到过去半年里,做公益这件事真的特别能给我能量。尤其是最开始做益盒的时候,我每天都特别盼着起床,每天起床的时候,手机里都有新的微信,就有人跟我聊业务,跟我聊怎么把这个项目做出来。直到现在,我也很盼着起床,当我开始做这件事时,我就不hate Monday(讨厌周一)了。虽然也遇到了很多的困难,有时也会抓狂。就像两周之前,我们聊的第一个资方把我们否决了,当时很难受。后来我问朋友,你们找资金的时候找过多少人,他们说他们收到过35个拒绝信。我才刚开始第一个,会有一些困难,但我还是挺开心的,就有这个封面。
Neptune:最近身边人有没有给你分享过什么有趣的话题?
何流:最近有个朋友给我分享了一则文章——“拥有权力对大脑的损害”。讲的是有个神经科学的研究说,掌握权力会导致脑损伤,领导者会失去他跟别人共情的能力。我觉得还挺有意思。当然这个“权力”是比较宽泛的,掌握一定社会资源其实都叫做权力,但是其实很多都不自知,很容易变得很自恋,所以这样的文章也是警示大家时刻保持清醒吧。
Neptune:用一个名词来形容自己?无论是动物植物食物还是星辰。
何流:猫,我觉得我内心是一只猫。猫有点高冷和不爱搭理人,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眼神也不太看你。有时候我给人的外表会有点这种感觉,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脑子里有东西,但从外表上你也看不出我在想什么。
但猫的内心应该是非常丰富的,有一个思考的世界,这和我有点像。可能我的外表和我的内心有点不匹配,但我有很多想跟别人分享的东西,只要多跟我聊,其实我都会跟大家分享。
Neptune:最失败的一件事是什么?
何流:我给家人的关心还不够。
我出国时间也不短了,2011年就出国了。而且我从3岁就住校,然后小学又住校,中学在家待了两年就出国了,直到去年。所以我的生活状况有点独,习惯了自己生活,也习惯了自己照顾自己,也觉得这很正常。我们家还是挺有爱的,有姐姐啊,姥姥姥爷舅舅姑姑叔叔大姨,大家其实关系很紧密。但是更多的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是大家给我关心,因为我在家算小的,大家给我投入了很多,但我不认为我给大家做了什么,甚至偶尔给我妈发个脾气,说话不太注意。可能真说失败的话,就是我对世界想的太多,对周围想的太少。
前段时间我去了一个得到的罗振宇的演讲,他说现代社会,「附近」在消失,个人和远方其实在增加。我们一聊天都是美国和中国怎么样,世界有什么大的形势,世界经济又怎么样,要不就是聊自己:我的工作,我的收入……但对「附近」关注越来越少,无论是我们的邻居还是街边卖报纸的,尤其是自己的家人,都关注越来越少。我觉得这是个挺不好的事,因为往往你附近的这些人,对你的投入得多,对你的关心得也多。
Neptune: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开始在朋友圈发一些「身边的人」的摄影?
何流:是,但我本来就很爱拍,我在牛津的时候就很爱给流浪汉拍照,我在牛津还有很多流浪汉朋友。在北京,我也和文具店、报摊上的那些叔叔阿姨混得很好。但直到最近听完罗振宇讲到「附近」在消失,我忽然意识到这个事情了,我就想把「附近」找回来,我们不一定只有远方和自己,也可以有附近。
(何流拍摄)
Cindy:你活着的动力是什么?
何流:我的动力,就是做一些让我活着没白活的事情。有我没我,这个世界有一点区别。
刚刚也说了我不太喜欢“善小”的精神,我觉得应该尽可能多的给世界做出好的改变。对于我来说,当我知道我帮助了多少人,我多大程度上帮助了他们,我就会很满足。赚了很多钱,住多大的房子,开多好的车,这些不会让我满足,而会让我感到空虚。周围还有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人,我有能力,为什么不能去帮助他们呢。这在利他的同时也有一些利己的成分,这也是一种自我满足。我觉得我的价值这样就实现了。
Neptune:最满意人生中当前哪件事?
何流:抛开工作不说,我觉得我最满意的就是交了这么多好朋友。很多人说,越长大越难交到好朋友,但对我来说,我真的每年都能交到特别知心的朋友。就是你给他们发一个非常random的信息,他们都能随时聊起来。所以这一大堆非常要好的朋友,是我非常骄傲的。也不是骄傲我的朋友多,但他们都让我能坚持自己,所以他们对我来说,都是非常重要的鼓励和伙伴。
Neptune 说:
陈嘉映有句话讲:“对话不是为了取得共识,而是为了反观自我”。糖话的初衷,就是希望通过对话,让中国青年反思自己专业和职业选择的社会价值。
何流的访谈之后,我们聊过的很多内容都持续地出现在我脑海里:我现在在做的事情是一生最想做的事情吗?我会讨厌Mondays吗?我是不是也在忽视「附近」?
最打动我的地方是何流非常清楚自己的「边界」,他不觉得自己能成为「商业奇才」,赚很多钱,但「做最大的善」,把钱花到最需要的地方,他可能做得到。有这样对自己清晰的认知,就没必要在太多事情上浪费时间。
引用刘瑜的一段话来结束第一期糖话:
“人在很年轻时会觉得时间是无限的,但到了一定年龄后你就意识到,时间非常有限,比打赢所有的“战斗”更重要的,是“选择正确的战场”。什么对你是最重要的?什么是需要你去做的?”
转录:Cindy、Chelsea
编辑:Chelsea、Neptune
排版:Chelsea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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